一年前,通过一场中国体育界并不多见的师徒财产纠纷,我们第一次认识了艾冬梅、郭萍、李娟。本来,凭几个马拉松赛的好名次,她们还远不足以名见经传。
事件随后的发展,多少出乎人们的想象。摆地摊、卖奖牌、接受社会捐助、被前“冠军搓澡工”邹春兰探望、签约产品代言、受聘名誉员工、运动专卖店开张……正式庭审前,艾冬梅的生活一下子丰富多彩了起来。尽管其在北京租住的房子十分偏远,但各路媒体的记者依然趋之若鹜。
三对一的官司,好像一下子变成艾冬梅一个人的事了。
18日上午,在接受和解,同时终于拿回应得工资之后,郭萍神秘而且神速地离开了北京。就如一年前向法院递交诉状之后,艾冬梅和李娟继续留在北京谋生,而郭萍却在短暂逗留后选择独自回到家乡,回到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身边。在那个快要与俄罗斯接壤,如果从艾冬梅家出发需要转乘三趟火车的煤矿小城,郭萍远离了媒体中心,也远离了多数社会捐助所能触及的范围。她为什么回去?她为什么放弃北京的机遇?半年多来,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
她,过得还好吗?
突然消失的原告
本报记者 李岩/七台河
香港刚刚回归的头两三年,郭萍走到了自己运动生涯的巅峰。在王德显那辆切诺基上,她总是美滋滋地坐着副驾驶的位子,身后依偎着一上车就习惯性打盹的艾冬梅和孙英杰。往返于山海关基地和北京时,王德显很喜欢边开车边和郭萍聊天。
郭萍,假如有一天你不干了,会不会像王军霞对马俊仁那样去法院告我?
那不能!小郭萍回答地十分干脆,然后扭头继续欣赏窗外的风景。十几岁的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去告教练,也没有想过教练为什么会这么问她,而且问了不止一次。
在王德显手下7年,郭萍一直身体不好,不但常常发烧,还有严重的支气管炎。王德显一度用中药给徒弟调养,有那么一段,病还真的好了。从郭萍手里取走中药杯子,王德显总说,就你这样的身体,离开我的队就活不了多长时间。
退役5年后,郭萍常被复发的支气管炎折腾得死去活来,最近几个月不得不在家门口的卫生所,挂一百元一次的点滴。咳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郭萍的脑中总是一遍遍地浮现王德显。
莫非,他真的一语成谶?
1 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在北京站的出口用报纸敲了一下郭萍的脑袋。从此,悲剧拉开了序幕。王德显的几个弟子成绩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点是,大家都成了傻子。
七台河,原来并没有一条叫做七台的河。这里是全国三大保护性开采煤田之一,中午的路边,总是能看见从头黑到脚的矿工无精打采地结伴走过。
但城市并不喜欢从这个角度宣传自己。山路上悬挂着的大招牌上写着:世界冠军的摇篮。空白处则是杨扬和王蒙在冰上的英姿。问出租车司机这里有没有第三个体育明星,没人答得上来。
其实郭萍的体育路一直走得很顺,至少在遇上王德显前是这样。小学二年级开始,用她母亲的话讲,女儿就是一个“赛霸”。学校里和市里的比赛,60米、100米、150米,只要她上场就永远是第一。代表七台河五小(现更名为十八小学)出去比赛时,郭萍曾交代妈妈给她准备两个兜子带走。晚上,女儿提着满满的枕巾、浴巾、香皂、脸盆和铅笔盒凯旋。郭萍知道,这个叫“以资鼓励”。
比艾冬梅稍早一些,郭萍在小学三年级,也就是10岁那年就去了七台河市体校,1992年晋级至省体校的分校——佳木斯红兴隆管局。此后3年,她吃着相当不错的伙食,领着每月240元的补助。
如果聊天的话题一直停留在1995年以前的时段,你看到的郭萍总是一脸骄傲,甚至还有一些天真。
1995年冬,玻璃窗外雪花飞舞。不少队友因为成绩练不上去而无奈地结束体育生涯的时候,郭萍却为下一步选择哪个队伍的哪个教练头疼不已。在这场激烈的郭萍争夺战中,黑龙江体工队的赵教练最终获胜。郭萍选择她的理由是,女教练沟通起来毕竟方便。
但乘火车抵达北京后,郭萍四处望不见赵教练的身影。突然,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用报纸敲了一下郭萍的脑袋。郭萍吧,我是来接你的教练,跟我走吧。男子自我介绍,他来自火车头体协,名叫王德显。
假如,仅仅是假如,在王德显手中的报纸接触郭萍的那一下,后者能突然过电影一般地预知自己未来7年的故事,北京火车站当时就能出人命。
多年前,赵教练曾是王德显门下的运动员,老师想从徒弟那里挖走一个学生,也就一声招呼的事情。就这样,郭萍误打误撞地进入“王家军”。初到贵地,她的师姐兼室友是艾冬梅和孙英杰。后来,三个人又一起迎来了李娟。
不过,仅比抗日战争少一年的冷战也从此开始。王德显大施离间计,时不时把郭萍找去,说艾冬梅反应你干了什么坏事,不揍你不行;下一个轮到艾冬梅,说郭萍也打了你的报告,然后又是一顿毒打;再下面是孙英杰、李娟,排排坐,轮流揍。
一次两次,女孩子们还会互相核实和澄清;但三次四次这样,大家就慢慢相信教练的话了。后期,郭萍被选做队长,王德显打队员的时候,都说是郭萍向他秘密反映了情况。而单独面对郭萍时,王德显又责怪郭萍只做老好人,没有帮他监督队员。好几年里,4个室友一见面就杀气腾腾分外眼红,直到退役后大家才打开这个心结。
郭萍与家人的联络,同样受到王德显的管制。给妈妈打电话时,王德显的外甥就站在一边,只要敢说在基地过得不好,回去就是一顿痛揍。家里寄给郭萍的信,王德显也要先审阅。如果含有容易引起思想波动的内容,这封信就到不了郭萍手上。此外,火车头体协官员视察时,王德显从来都在马路上迎接,不让对方进来细看。领导询问食宿条件时,队员必须一致叫好。
王德显不让队员内部交流,不让队员对外交流。郭萍说,他就是怕队员把基地的情况说出去,也怕队员知道外面其他队伍的训练条件。直到2003年,也就是退役一年之后,郭萍才有幸知道手机是什么样子。
她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傻子。
2 九运会上,同场竞技的其他运动员以为郭萍早就挣了几百万。但郭萍真的不羡慕有钱的人。他羡慕刘翔,因为他有个好教练。她羡慕艾冬梅,因为她有个家。郭萍想,如果自己孤家寡人地留在北京,她能靠谁呢?
这个小学文化的“傻子”还是爱学习的。某周日,郭萍在山海关街上闲逛,一家报亭里码放整齐的书刊吸引了她的注意。郭萍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很快买下。
从此,训练之余的时间,郭萍就靠这个新朋友来打发。遇到不认识的字,她还会去翻翻字典。一天,王德显在未敲门的情况下突然闯入宿舍检查,见到郭萍正在刻苦研读,立即上去瞧个究竟。结果是,郭萍少了一本书,多了一顿揍。
郭萍知道,王德显尽管家规苛冗,但还不至于变态到焚书坑儒的地步。真正激怒王德显的不是她在看书,而是她所看的那本书。在山海关,队员们虽然很难了解外面的世界,不过郭萍有意无意挑出的书却正好在那个年代红极一时。书的作者是山西人赵瑜,书名叫《马家军调查》。
和郭萍挨过的打一样,她被王德显占用的钱,现在也算不出总数,只记得一些细节。
1996年,全国田径大奖赛北京站,进队不满一年的郭萍就跑出800米冠军。赛后,工作人员让郭萍去领奖金5000块。同一时间,艾冬梅正在场上进行万米比赛,王德显则在为她的每一圈掐表。一听说领钱时间到,王德显立马拉上身边的郭萍,走,我跟你去。要不要等艾冬梅跑完再说?不用掐表了,走吧。
到了领奖处,人家递上鼓鼓的信封,要郭萍点一下。王德显伸过手去,一数没错,揣进口袋转身就走了。这个景象,11年后郭萍依然历历在目。
冠军多起来后,郭萍逐步声名在外。2001年广州第九届全运会,来自河南的王春梅见了郭萍就说,你现在还不挣个几百万!同行都知道,郭萍那时候成绩好,还出国比赛,拿出场费。虽然冠军不多,但进帐不会少。郭萍听这话,脑子嗡地一声。哪里啊,手里能有10万我都兴奋死了。王春梅才不吃这套,哭什么穷,我又不管你借钱!
与此同时,在老家七台河,郭萍的母亲正抓着一把奖牌对邻居自嘲:这些是我花10万块钱买的!投奔王德显门下后,郭萍家里先后足足给她寄去了10万块钱。不然,她的家境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郭萍的爸爸是一名老矿工。在这个行当中,能把命保到干不动的那一天,已属不易。但现在,遍体鳞伤的老人家为了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不得不去鸡西打工。郭萍每天就在家里陪着母亲。把王德显告上法庭后,她在火车头的工资一下子从800锐减至300。母女俩也只能靠它勉强度日。
如今,原告席上的另外两名战友,艾冬梅和李娟都在北京。如果郭萍当初能在北京多住一段时间,随后而来的社会捐助和代言机会不会只照顾艾冬梅一个人。
但郭萍的心很重,也很犟。她很难接受外界的捐助,觉得那是欠了天大的人情。她不指望社会上的好人给她什么,等赢得官司拿回工资的时候,她想帮助还依然在贫困线上挣扎的运动员,就像邹春兰看望艾冬梅一样。
郭萍的理想还有很多,她最想给妈妈买个两三万的房子,哪怕就在郊区。为了给疾病缠身的郭萍救急,家里已经卖了房子,现在一家三口与别人合租着一套毛胚平房,月付70元,等于是没有了自己的家。
郭萍还想穿上一次女式凉鞋。去年在北京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她一直盯着记者脚上那双漂亮的凉鞋,还跟在人家后面从这里走到那里。
郭萍羡慕刘翔,他有一个好教练,这对运动员来说真的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她还羡慕艾冬梅,羡慕李娟。她们要么有老公,要么有男朋友。而如果她孤家寡人地留在北京,能靠谁呢?
2005年,大年初三,郭萍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那一天,她开始了目前人生中的唯一一段恋情。对方在政府工作,家境殷实,对她更是体贴。3个月后,郭萍来到男方家中,换鞋的时候,阿姨看到了郭萍的脚,脸色骤变。郭萍说好吧,那就这样。如果不做恋人,就连朋友也不要做。她再没接过他的电话,她就是这么要强。
郭萍真的不喜欢自己运动员的身份,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不然人家问你哪里的,你说火车头,还进过国家队。结果别人看你现在这样,你磕不磕碜啊?
但郭萍真的喜爱体育,即便奔着30而去,她也觉得自己还没练够。当然,在王德显那里她是练够了。郭萍和艾冬梅、李娟一直有个约定,将来大家都结了婚,谁家孩子练体育,她们就把谁家孩子的腿打折。
记者手记:黑土地碎片
北京-齐齐哈尔-依安-齐齐哈尔-哈尔滨-七台河-哈尔滨-北京。看着眼前一堆剪了半个圆口的火车票,我似乎马上就能想起抵达依安镇的那个下午,孑然站在车站门口,背着相机电脑的我的茫然和无助。最后还是上了一辆三轮出租,我说你就带我绕吧,从头到尾,从南到北。说真的,若早知道依安镇就这么点大,我直接步行好像也不会比你慢到哪去。
我马上就能想起和艾冬梅的父亲相约见面的那个早晨。你穿着前一天下午在电话里描绘地格外细致的外衣,推着自行车朝我直走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核查证件名片。你说事情搞得突然,多少担心我是王德显派来的刺客。我乐意接受调查,一点没有见怪。谢谢你让我知道蒲公英这种东西,除了用来吹还能用来吃。也谢谢你在饭桌上一个劲地灌我“散白”,让一个南方人头一次见到炕,就头一次睡过了炕。这里果然民风彪悍,这里果然酒风浩荡。
我马上就能想起坚持一大早到火车站亲自接我回家的郭萍。那天你穿着休闲装,见面之后为自己迟到了5分钟而道歉道个没完。谢谢你让我知道一双杂牌运动鞋也可以连续穿上三年,而且在每天都穿的情况下还不出故障。我还记得在七台河市中心的牛扒店,我对服务员说就要这份情侣套餐的时候,你嘴角微微羞涩的笑。我们约好开庭时要在北京一起吃顿饭的,但结案后你走得这么急,我想你有你的隐衷。
2007年,夏至未至的5月底到6月初,我一路向北,见到活生生的你们,听到最一手的故事。如果力求完美的话,“突然消失的原告”,也许还可以走访一下李娟;只要有关人士愿意配合,“突然消失的被告”也肯定是个很不错的创想。缘分,以后总是有的吧。
“艾冬梅事件”似乎注定是个沉重的话题。好在这次遇见的十多个采访对象,都始终或者正在努力让自己更加乐观。再简单的事情,你不正确地面对它,就不能合理地解决它。乘坐2124次火车由依安前往齐齐哈尔,停靠的第一站叫做“富裕”。其实,好生活离大家真的都不算远。
谢天谢地我能从黑龙江顺利回京完成这次调查报告。谢天谢地虽然方式出人意料,但这场官司终于有了让原告满意的了结。谢天谢地,黑土地上的你们每一个人,都还在认真而坚强地活着。